?电影课20

    “思悼”——这样的两个字，会让你想起什么？是对亡人故友的哀悼与思念，还是对韶华已逝的深切缅怀？

    思悼，也是18世纪朝鲜李氏王朝世子李愃的谥号，这称号，是父亲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。在去年夏末秋初一次飞往南国的航班上，我看到了这部名为《思悼》（2015年）的韩国电影。

    影片根据朝鲜王朝历史上的真实事件改编。世子李愃一出生就备受父亲英宗的宠爱，中年得子加之长子早逝，英宗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唯一的儿子身上。不仅在李愃刚出生时就册封其为世子，更是安排名臣为儿子督导功课，严格管束，不容丝毫懈怠，努力要将儿子打造成一代明君。然而，在背离天性望子成龙的高压管制以及权力的捆绑角逐中，这一对王族父子却渐行渐远，亲情渐渐扭曲为猜忌、怀疑和对抗……在一个瓢泼雨夜，世子李愃仗刀闯入王宫，随即因意图谋反而遭到父亲英宗的制裁，被钉在米柜里，僵持8天之后，最终饥渴而亡。

    即便已将头顶上的冷气关掉，我也分明记得，在看过电影之后，那阵阵彻骨的寒意与悲凉。

    这部2015年韩国电影的扛鼎之作，不仅斩获第35届韩国影评奖最佳电影奖、第36届韩国青龙电影奖最佳男主角奖，而且被选为代表韩国电影角逐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部门的候补提名。与一般的宫斗戏不同的是，电影不仅揭示了权力逻辑下人性的变异失衡，更深入触及家庭伦理与亲子关系，冷静透视了寻常的孝悌伦常、父爱亲情，如何在人心的幽暗与挣扎中，渐渐背离初衷，最终走向扭曲与惨烈。

    人之初，性本善。故事往往是从一个美好的起点开始的，即便是悲剧，也不例外。影片采用了倒叙的手法，在时光的回溯中，在难得的几个暖人的片段中，悄然漫溢出亲情融融的美好。小时候的世子读《大学》，论孝道，其表现出的天资的聪颖，心性的仁厚，让父亲与长辈们都对他宠爱有加。“爱子，教之以义方”——家庭教育最重要的是品德教育，即做人的教育，从影片所展现的李氏王朝的皇族教育中，我们也能体会到这一点。但这样的教育，一定是身教胜于言传，教儿教女，先教自己，需要家长诚意正心，以身示范。英宗虽然满怀希望儿子能读圣贤书，做一等人，但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摸爬滚打艰难立足的他，自身却深陷在人性的迷雾与泥淖中难以挣脱。据史料记载，英宗对待亲人喜欢走极端——毫无理由地要么非常宠爱，要么非常憎恶。比如，他有三个女儿，他独独钟爱大女儿而厌憎其余的女儿，以至于每次去看望大女儿，他都要清洗耳朵，把脏水泼到他不喜欢的二女儿和世子李愃的宫内。

    可以想见，这冰火两重天的境遇，会对孩子的身心带来怎样深刻的创痛。英宗在他的有生之年，陆续送走了自己的几个孩子。女儿们在心惊胆战的宫廷生活中英年早逝，甚至没有留下子嗣。

    在英宗这位父亲那里，儿子是他的产品与私有物，是他意志的体现与精神的延续，他不允许这个产品有丝毫的纰漏。他一方面希望儿子早日接班，却又不满儿子的懵懂莽撞，处处挑剔苛责，不肯给予足够的空间试错成长。于是，活泼泼的生命，就在以“父”之名所实施的威权与重压下，一点点沉沦、自戕，一步步走入了没有光的所在。

    不由得想起豆瓣上，那个叫做“Anti-Parents父母皆祸害”的讨论小组。

    “父母皆祸害”出自英国作家尼克·霍恩比的小说《自杀俱乐部》，少女杰丝在姐姐出走后，与陷入神经质的母亲及任教育部长的父亲关系愈发紧张，在感叹自己失败的青春期时，杰丝如是总结。

    该是怎样刻骨的失落与悲哀，才让年轻的生命发出如此忤逆反叛的感喟！

    没有哪个父母会承认自己是儿女的祸害。当鲜嫩的小生命降临世间，哪一个不是满怀希冀和憧憬，殚精竭虑、劳心劳力、认认真真地书写着人生这一份重要的答卷。这个小生命承载着他们所有的爱、希望与祝福，为此，他们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全部和所有……

    然而——就是有一些父母，他们从爱的原点出发，却一步步沦为儿女的“敌人”与“祸害”。

    世子被饿死的深夜里，垂垂老矣的英宗将颤抖的手穿过被戳破的米柜，轻抚儿子的脸庞。在这般死寂的夜里，这个亲手杀死自己儿子的父亲，开始轻声啜泣，最终嚎啕恸哭。

    悲凉之雾,遍被华林。目睹了父亲惨死的世孙长大后，心中也烙下挥之不去的伤痛，片尾处，他以一曲折扇舞祭奠亡父。手中那把青龙折扇，是父亲李愃为庆祝他的出生而画，也正是这把扇子，陪伴着米柜中的父亲走向他生命的终点。

    还有什么，比这样的结局，更让人扼腕思悼，更让人窥探到命运的诡谲与人性的幽暗？

    “反对不是目的，而是一种积极手段，为的是个人向社会化进一步发展，达到自身素质的完善。我们不是不尽孝道，我们只想生活得更好。在尊重、遵守社会伦理的前提下，抵御腐朽、无知、无理取闹父母的束缚和戕害。这一点需要技巧，我们共同探讨。”——豆瓣上，Anti-Parents的孩子们这样审慎表达着自己的主张。

    仅有爱是不够的，或者说，包括“爱”本身，也是需要不断审视不断探索的。今天怎样做父母？这也是所有身为父母的人需要思量的。（作者杜霞，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，文学博士，艺术学博士后，目前主要从事语言教育、艺术教育研究）